藤纸
终于把瑞香科类的手工纸聊完了,不得不说这真是一个庞大的家族。尽管总体产量并不高,不如桑榆皮类般大众化,但纸张种类却纷繁多样,而且大多分布在西南一带的少数民族地区。极具特色又富含文化魅力,有很多值得挖掘的有趣故事。
然而接下来要说的这类则又是另一个极端——藤皮类,它曾经风华绝代,以优秀的纸质圈粉无数。又在宋末悄然绝迹于江湖,只留下一个剡溪藤纸甲天下的传说。所谓名噪一时,盛极而衰,莫过如此。藤纸的故事也印证了一个道理,名气太大了,真不一定是好事情。
紫藤
有关藤皮纸的记载最早见于西晋张华的《博物志》:
“剡溪古藤甚多,可造纸,故即名纸为剡藤。”
剡溪主要指现在的浙江嵊州一带,此处山林中多野生古藤,适于造纸。藤纸自剡溪起源,后世发展到余杭,以及浙西的衢州、金华,乃至江西上饶等地区。因剡溪藤纸名气较大,史料中多称之为剡藤纸,剡纸。
紫藤
张华生活的时代离蔡伦发明造纸术不过一百多年,藤纸出现的时间还是非常早的。古人发现藤皮可以替代麻用于纺织,进而引入造纸。自晋唐繁荣到宋末衰落,藤纸在历朝历代都广受赞誉,这跟千百年默默无闻的瑞香皮类纸种形成鲜明对比。我们不妨看看古人都是如何花式点赞藤纸的:
唐代李肇《国史补》:
“纸之妙者,越之剡藤。”
唐代虞世南《北堂书钞》中记载东晋范宁这样要求属官:
“土纸不可以作文书,皆令用藤角纸。”
此处“藤角纸”的说法,目前仍莫衷一是,不过指代藤纸是没有太大问题。
唐皮日休诗:
“宣毫利若风,剡纸光如月。”
宋苏轼诗:
“苍鼠奋须饮松腴,剡藤玉版开雪肌。”
宋欧阳修诗:
“君闲可能为我作,莫辞自书藤纸滑”;
“剡藤莹滑如玻璃。”
宋梅尧臣诗:
“日书藤纸争持去,长钩细画似珊瑚。”
宋代米芾:
“台藤背书滑无毛,天下第一余莫及。”
不仅文人们喜欢藤纸,连官方文书也要用藤纸。唐代李肇在《翰林志》一书里谈到书写文书的规定:
“凡赐与、征召、宣索、处分曰诏,用白藤纸。凡太清宫道观荐告词文,用青藤纸。敕旨、论事、敕及敕牒用黄藤纸。”
甚至官方举荐人才的公文都叫做“剡荐”,文人们也用剡藤直接指代文章和书籍,譬如李商隐诗:
“望唇亡齿寒国,书来莫惜剡溪藤。”
苏轼诗:
“书来乞诗要自写,为把栗尾书溪藤。”
黄庭坚:
“想见读书头已白,隔溪猿哭瘴溪藤。”
等等等等……
紫藤
关于藤纸的文字,简直不要太多。由晋至唐宋,桑皮、构皮、瑞香皮以及各种麻类此时都已广泛应用于造纸,为何藤纸话题满满、独领风骚呢,这还得从藤纸的原料和纸质说起。
从相关记载来看,用于造藤纸的主要原料有豆科的紫藤、葛藤和鸡血藤,卫矛科的黑藤(南蛇藤)和黄藤(雷公藤),还有防己科的青藤等藤本植物的韧皮。剡藤纸具体由哪种藤或哪几种藤制作,目前还不得而知。古籍中所谓“青藤纸”和“黄藤纸”到底是指原料还是指纸色(黄藤纸“不蠹”可能为黄檗染色所致),也无法判断。今之“青藤”和古之“青藤”是否同一种藤,更是无从知晓。不过以剡溪地区的植物分布而言,紫藤、鸡血藤和青藤都有一定可能性。尤其是紫藤,龙文老师到嵊州考察时,在当地山上发现有大量野生紫藤,甚至还有山名就叫做“藤精岗”,这就不得不引人联想了。
青藤(木防己)
王菊华老师在《中国古代造纸工程技术史》中对紫藤纤维的造纸性能有过详细的论述。纸君前两年也搞了一点紫藤的韧皮,依传统方法制成纸浆,还分析了一下紫藤纤维的特性,发现它的确是一种造好纸的原料。紫藤纤维长度在1.8毫米左右,宽度约16微米,长宽比,纤维柔软光滑,细胞腔也比其他韧皮纤维大,制浆过程比较容易。这种短而细的韧皮纤维制成的纸张一般比较细、平、匀、滑,跟长纤维的麻纸和桑构皮纸相比,质感和颜值自然会高出那么一点。尤其晋唐时麻构类的生纸常常比较粗糙,需要经过加工才能达到细腻平滑的标准,而藤纸天生吻合了这一要求。当今宣纸的风靡,除了笔墨效果突出之外,纸质细腻绵软亦是一个主要因素,紫藤在这方面较青檀皮有过之而无不及。所以彼时那么受追捧,也就不难理解了。
紫藤纤维显微形态
另一种豆科的葛藤,纸君也曾试制过纸浆,由于韧皮中的晶体含量太高,制浆过程极费工夫。尽管纤维特性跟紫藤相近,纸质想必也应不错。但晋唐时期的造纸工艺一般比较简单,那时流行的原料大多易于成浆,葛藤这种硬骨头感觉不像是做主菜的料。其余的黑藤黄藤和青藤目前还没有试过,不好下结论,期待能有机会都给捣鼓捣鼓。
葛藤
从史料记载来看,藤纸质感“如玻璃”、“光如月”、“滑”、“雪肌”、“似玉”,总结来看不外乎晶莹洁白、光滑细腻、绵软柔韧。因其优良的纸质,历经两晋南北朝的发展,到唐代便进入藤纸的全盛时期,此时藤纸被视为纸中翘楚,用之者众,“书文者皆以剡纸相夸”。然而盛衰相因,福祸相倚,需求的爆发也直接导致了藤纸的衰落和枯竭。
鸡血藤
在韧皮类植物原料中,麻类为一年生速生材,方便种植,不存在资源枯竭的问题。桑、构、青檀树枝的生长速度也都比较快,造纸所用三年生的枝条常有三四公分粗,砍完又长,轮伐可续。而藤类植物生长较为缓慢,枝条的生长速度和生长量皆不及桑构和青檀。且原料以野生藤类为主,不是自家地里的那就能砍多少砍多少,只要有需求就可劲儿砍,谁也不会考虑到资源保护和可持续的问题。“一春辛苦无别业,日日采藤行远冈”。到后来砍的人多了,也就不讲究新枝老枝了,竟连并不适于制纸的古藤老枝都给砍光了。
南蛇藤(黑藤)
唐时舒元舆看到剡溪野生的古藤被过度砍伐造纸,深感剡藤资源将有枯竭之日,写有《悲剡溪古藤文》,预见了藤纸的衰落。到宋时因竹纸的崛起,会稽竹纸的生产日益兴盛,“遂淹剡藤”。曾经盛极一时的剡溪藤纸在宋末便悄然退出了历史舞台。明代时剡藤纸已“莫有传其术者”(《嵊县志》),到清时赵霈涛就只能感慨:“余生长剡溪,并无剡纸名目”了(《剡源乡志》)。
雷公藤(黄藤)
藤纸的衰落枯竭让人惋惜,也发人深省。孟子云:“斧斤以时入山林”,竭泽而渔、焚林而畋,只伐不种,不注意植物资源的保护和再生,最终导致一代名纸的消亡。
文末我们再读一读舒元舆这篇被苏易简列入《文房四谱》的《悲剡溪古藤文》,他大概是世界上第一个提出造纸原料可持续性问题的人吧。
剡溪上绵四五百里,多古藤,株枿逼土。虽春入土脉,他植发活,独古藤气候不觉,绝尽生意。予以为本乎地者,春到必动,此藤亦本于地,方春且死。遂问溪上,有道者言:溪中多纸工,持刀斩伐无时,劈剥皮肌以给其业。噫!藤虽植物者,温而荣,寒而枯,养而生,残而死,亦将似有命于天地间。今为纸工斩伐,不得发生,是天地气力为人中伤,致一物疵疠之若此。
异日过数十百郡,洎东洛西雍,历见言书文者皆以剡纸相夸。予悟曩见剡藤之死,职正由此,此过固不在纸工。且今九牧士人,自专言能见文章户牖者,其数与麻竹相多……比肩握管,动盈数千百人,人人笔下动数千万言,不知其为谬误。日日以纵,自然残藤命,易甚桑枲,波波颓沓,未见止息。如此则绮文妄言辈,谁非书剡纸者耶?纸工嗜利,晓夜斩藤以鬻之,虽举天下为剡溪,犹不足以给,况一剡溪者耶?以此恐后之日,不复有藤生于剡矣。
大抵人间费用,苟得著其理,则不枉之道在,则暴耗之过,莫有横及于物。物之资人亦有时,时其斩伐,不为夭阏。予谓今之错为文者,皆夭阏剡溪藤之流也。藤生有涯,而错为文者无涯。无涯之损物,不直于剡藤而已。予所以取剡藤以寄其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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