锦帝沉山记
幕五十七
把那件事说给鬼王听的时候,燃山君躺在地上笑得呛气。鬼似乎没有听出好笑在哪,静静看着手里的酒碗。
你都不笑吗?他后来被他老相好打得可惨了。燃山君勾着鬼的脖子,鬼王很高大,就算是他也得踮起脚才行。他说,你都不笑,弄得我多尴尬呀……
鬼王学着人的样子干笑两声,他问,最后如何了?
最后?打了一架,最后裟兰因还是跟着九阕回去了。这真是个可怜孩子,自小没被人好好养大过,谁愿意给他一点点的好,他就愿意跟谁走。
“鬼有名字吗?总不见得一直‘鬼啊’、‘鬼啊’的叫你吧?”
鬼要名字的意义不大吧?鬼界是黑暗混沌的地方,他们虽有魂灵,却不觉得活着需要名字——死才是常态的地方,要名字做什么呢?
他们也不会生儿育女,鬼族是从浊气中诞生,再回到浊气中去的。不会生孩子,也不会面临给孩子起名字的难题。
那,我给你一个名字吧?
燃山君靠在他小腹上,轻轻吻着他赤红色的身子。
——你假装自己叫青麟,好不好?
“为何要假装自己叫青麟?”
“我想要个青麟陪着我,可你又不是青麟。”
“好。”
“这么轻易就答应了?好歹让我千方百计求求你罢……”
于是又耳鬓厮磨了许久,说了许多让人挠心的话……鬼王很好奇这个人,他身上布满刺青,有时穿着件单衣过来,有时穿着华美的层叠女装,有时候又疯疯癫癫的语无伦次。燃山君是被人活活折磨疯的,所以和他这只鬼厮混在一起的时候,反而觉得安心。
其实对鬼而言,这是很新奇的事——被人喜欢着,被人亲昵着。鬼与鬼只有合作捕猎,背叛厮杀,彼此吞食,他们不懂什么亲昵与欢喜。就算被关在涛天的地牢之中,前来的人大多只为鬼族的情报,而与他公事化的交谈,忽然有一天这人无声无息地来了,穿着一件半透丝衣,进来就宽衣解带,紧紧抱住了鬼冰冷的身躯。
燃山君做主,把鬼王从地牢放了出去,说是想养在自己身边作伴。那几天竹偃头痛病犯的厉害,实在没力气管他发疯。
§§自罗睺关出关,摄政大君的仪仗初次离开长宣。满地香风扬尘,前有宫人龙脑撒地,后有百人翠扇华盖。仪仗后方随行一支来自阴陵的车马,里面坐着阴陵王族中的小月君。
出关前夜,青锦见过这个少年,他想,若这人并不想去,也不必勉强。
清然月的出身,并不能算太好。虽是阴陵王同族,但父母早年获罪,被青幽接到身边抚养。阴陵王年纪大了,人到了这把年纪,难免会为了比自己早一步离开人间的孩子们而神伤,于是照自己的心意,将月君依着青岫的样子抚养长大。
青锦匆匆问了几句话,反而不知该说些什么。和月君同处一室,看着那熟悉的气质与举止,让他的心底微微有些寒意。这少年面上无喜无悲,一派平静,哪怕被送到千里之外的北国,也不曾表露出反对。或许他也知道,自己个人的反对并不是如何重要——他的出身,留在长宣,有阴陵王庇护尚可算是世子,若阴陵王不在,则无人可依靠。
清然月很想问鱼怀丹的事,却不敢问。在青幽口中,鱼怀丹是还算不错的孩子。而在传言中,肃静天师是个严厉可怖的存在。与其得到令自己更加不安的答案,还不如全然不知。
对他来说,这是段漫长的远行。仪仗行进不比轻骑快马,会耗费几个月甚至半年的路程。小月君没去过那么远的地方,途中烦闷,他也不能弹琵琶,有人事先悄悄提醒过他,摄政大君不爱听琵琶声。
结果,有一夜在途中停歇,紫檀座居然召他过去弹琵琶。
好像殿下当夜心情难得好转,因为收到了乌飞兔宫的飞燕传书,说灵天子已无事——玄女紫宫外有护法阵,外面的人将法阵拆了想杀进去,灵天子彻底破罐子破摔,把打头几个进去的人抓了,全部扒光了再丢出去。
未知秋起初觉得,这不正派。怎可将人裤子都扒了丢出去呢?
可灵天子带头,雪浮舟也动手,他站在旁边看着,觉得心痒,也帮忙扒了几个,彻底沦为帮凶。清静洲的特色就是冷,江湖人的特色就是穷,又冷又穷的地方,没钱买裤子是会把鸟都冻掉的。
未知秋担心,万一里面有女侠怎么办?
雪宫主悠悠然,咱们是修道人,天下苍生为刍狗,一视同仁,怎可男女有别?
未知秋给他下了定论,败类。
灵天子喊停,别别别,要真是女道友,那就请出去吧。人姑娘家的,万一想不开……
他不想杀人,杀人人杀,反而怨恨累加,无穷无尽。这么扒裤子丢出去,大家隔门对骂,过几天人就渐渐散了。一直隔岸观火的乌飞兔宫这才派人把灵天子接去云上宫殿,灵道长估摸着是青锦那有动作了,心里想,宫里这群天师真行啊,这顺水人情做的,要是风头不对,说不定这群人还能把自己脑袋拿去收买江湖人心。
鱼怀丹计谋深远,白鹤仙帝再怎么想和长宣交好也没用,大家说翻脸就翻脸。灵天子也不傻,他知道有些事情青锦为何要避开自己去与人商议,长宣已外强中干,威帝开创盛世,也耗空了盛世,留给紫檀殿的是一副千疮百孔的残局,青锦不想养那群喂不饱的贵族了,他想起用平民一派,却举步维艰。
精微君说过,有些变化是好的,有些做法是对的,但唯独不能操之过急。庞大的长宣不是一叶扁舟,能随意被船夫支杆转向;把持缰绳的青锦只要稍有错漏,就会驾着这庞然大物一起沦入地狱。
雷束山巅终年乌云惊雷。鱼怀丹坐在轮椅上,看着远处云海间流窜的电光。摄政大君的仪仗将至,目标是结盟。青锦开出的价码必须高于涛天,此事才可能成立。
但其实不用等开价。还有最险中求胜的一条邪路,就是直接扣下紫檀座为人质。
白鹤不会答应,可不用白鹤答应。扣下青锦,以此与涛天结盟,另一方面牵制长宣,待其灭亡……长宣不会料不到这种可能性,留在那的还有精微君等人,就算青锦被扣,也许他们会转而扶持叠云或者其他贵族,可一场元气大伤的混乱已在所难免。
持信义难以为国,对界线之外的信义只得留于言辞装裱。倘若没有羽衣山,长宣早已獠牙狰狞,将北国纳入疆土,之所以还有谈的余地,只是因为打不死清静洲。
如果不是因为出了个威帝青严,这个古老王朝在数百年前便已四分五裂。它呈现一种怪异的割裂,内里是腐朽的,贵族们只在乎自己的头衔与身价,并不在乎百姓的死活,据说清静洲有一部分始祖来自于无法忍受长宣的重税的农民,这些人宁可外逃到冰天雪地之中求生,也不愿意留在那表面繁华的地方。
威帝之前,各地大小亲王藩王都手握亲兵,自相残杀。江南归于花家,江北归于乔氏,龙陵王坐镇半壁江山,界陵军与阴陵的兵马杀得难分难解……谁想得到青幽会孤注一掷扶持青严两兄弟。威帝让长宣最后的繁华如昙花一现,终于为了穷兵黩武燃尽了它的命数。
§§——青锦不是没考虑过被扣留的情况。他还不至于天真到以为,如果什么准备都不做,自己能平安回去。
长宣的兵不能带过山,就算在罗睺关布兵,也很难保证翻过羽衣山。所以他提前做了些准备。
紫檀座的仪仗浩浩荡荡入了云上宫殿,宛如滚地惊雷,万里宫车。由于担心出问题,白鹤提前派人肃清两侧道路,黄土净水垫道,一路迎入宫中。有女官事先在宫廊中支起白玉华帐,从外面只能隐约见面里面的重重人影,难以窥见面容。
殿内,诸位要员已静候多时。除却参与议事的文官,其余宫人都等候在外,紫檀座身边只有一名护卫随行入殿,然而见到那人时,殿内陷入了短暂的死寂。
那人红衣白发。随青锦来的,是血衣公喜情奇子。
之前,血衣公是被冉阳君秘密请至长宣的。不一定请得到,但冉阳君有自己的办法。
青锦与他做了交易,他这边开出的条件是,今年秋季,长宣将打过怒涛海岸,五陵军提供人手,助喜情奇子入离人关,前往涛天寻找裟兰因。无论裟兰因是否寻回,紫檀座不会再计较从前的恩怨。前往涛天需要渡海,目前涛天下了海禁令,血衣公无法渡洋前往彼岸。
——而血衣公要做的,则是在此次出行中作为他的护卫。
青锦还有一件好奇的事。他当年坠入未央海,感受到剧烈而熟悉的哀鸿令气息。整座红叶小神宫明明弥散着清圣之气,可外面的未央海却是截然不同的景象。再想到当年血衣公派灵天子,不得不叫人怀疑血衣派与哀鸿令是否有关联。
这次交易还有再深入的余地,只是紫檀座无法摸清血衣公所求,他觉得裟兰因实在不是个值得师父豁命去找的徒弟,或者孩子。但可怜天下父母心,外人也难以置喙。青锦不想放弃未央海的秘密,他对于未央海里的哀鸿凶气有些想法,如果应用得当,说不定能扭转今年秋季的海战局面。
于是,他让喜情奇子开条件。给什么条件,才愿意让凤台的人研究未央海中的浊气?
条件出人意料,但双方谈妥了。此次青锦入清静洲,随行的人员也有专门研究哀鸿令的学者,这批人将直接赶赴未央海,研究从这片凶煞之海中提炼哀鸿之气的方法。
血衣公作为紫檀座的侍卫,在此次出行中随行。纵是原有异心之人,也不敢贸然对青锦出手。或者说,防的就是鱼怀丹——当年青岫安排渊沉埋伏多年,一剑扭转了战局;鱼怀丹又不是菩萨,还真能对此心无芥蒂?
紫檀座的议程很紧,抵达后立刻开始了议事,省去所有的接风晚宴。重头放在第一天说,桧木盘上摆着两份玉色卷宗,皆是长宣开出的结盟条件。
开关,建市。紫檀殿既然亲自来,就不会是小手笔。光是开罗睺关,就已是令人从未想过的进展。
——罗睺关从此对北国打开,在两国之间沿途建立市集,只征以薄税。这就意味着界线也开始模糊,清静洲有许多人是很喜欢往南边搬迁的,第一气候适宜,第二去哪都方便,不需要翻羽衣山。
其实长宣到清静洲中间这几百里平川,如果不作为战场,是非常宜居的地方——当年威帝南征北战,这片地方原来的流寇被杀的一干二净。只要不打仗,这块地方完全可以开田住人。
双方各自往外推一半的界限,永结盟好。当然这个“永”具体是多久,可能还要看实际情况,紫檀殿这边的意思,是先立下三百年的止战协定。
——真摆到平地上来打,谁也打不动重骑兵。但双方此前从来没有走到开关建市的一步,在哪一代能做成这件事,无论结果,都是前无古人的成就。
青锦说,这个美名,白鹤仙座也好,肃静天师也好,不至于还给吾吧?
数百里平川,可以让许多人扎下根来,繁衍生息。若再过百年,这片地方在暮时便会是万家烟火,再也看不见从前古战场的肃杀。
青锦说,清静洲这边可以慢慢想。入夏时,长宣那也会开始议论迁都之事——凤台是北都,吾有意迁往南都龙章。
从此兵力南倾,向怒涛海岸侧重,不再针对北方。双方打了几千年,有胜有负,白骨如山,再互相算计下去,也不会有更好的结果。
结三百年同盟,通商通婚,血脉相连的两地,也不容易再贸然起兵祸。
大体如此商定,皆大欢喜。欢喜完了,就是撕破脸的事了。譬如两边新的界限定在哪?税率具体到几分几厘?两地银钱如何兑换?……白鹤仙座带青锦和鱼怀丹离开正殿,大门合上,顷刻间里面双方的礼官文官吵得鸡飞狗跳。但再怎么吵,也都只是彼此在条文上争些小利。
紫檀座迈出这一步,用意明显,涛天从此不用再想把清静洲争取过去,南北夹攻的格局不可能再形成。凤台那是真的要开始对着怒涛海磨刀了,金秋杀人打秋风。
这么好的大事落定了,今夜总得来一场夜宴罢。
夜宴前,也要安排贵客稍作歇息。紫檀座也不是铁打的人,长途跋涉几个月过来,茶都没喝一杯,到了就开始谈大事,刚才殿里说话说得嘴唇都裂了。再说,旁人也知晓,人是有私事要找人谈的。
——说来奇怪,那个人一开始被带回来,还有些想念青锦;结果青锦真来了,他又从头到尾躲着,不知躲去了哪。
莫非是情到浓时自转薄?这也太薄了,那人可素来脸皮如城墙厚……
白鹤让人去宫里找灵天子。一阵围追堵截,说是把人堵在去乌飞兔宫半路上的织云台了。
众人面上不说,心里纷纷八卦,紫檀殿和灵道长这是怎么了?小别胜新婚,应该更想见面才对,为何这样躲着呀……
紫檀座也是,听说那人躲在织云台,冷冷一笑,身边人好似还听见磨牙声音。织云台是连接乌飞兔宫与云上宫殿的一座飞桥楼阁,坐于白云群中,可俯瞰两处宫殿。楼阁俱为白玉砌成,雪楼碧瓦。阁中收藏无数名家字画,临风置一座茶台,饮茶观墨坐白云,是个人间仙境般的好地方。
他们到了凌空飞桥下,青锦独自上去找人。鱼怀丹在宴前有些准备要做,先行告退。
§§云端之上飞风吹起碎雪,桥廊两侧云雾稀薄,隐约能见绵延无尽的乌飞山道。
半掩的荷花木门被推开,雪风涌入,将阁内墨竹图卷吹得猎猎作响。数十幅漫长古画自梁上垂落,将室内光影细细隔开。
那人就坐在茶台边。大概是知道自己逃不掉,索性来之安之,悠闲自得地给自己沏起白毫茶。青锦在灵天子对面坐下,从袖中取出一封这人飞燕送来的书信,纸张上痕迹斑驳,似乎是在仓促间写成的。
看见这东西,灵天子哈哈一笑,想伸手取回来,没想到青锦抬手就将那封信劈头盖脸抽他脸上:“绝笔信?汝可真想得出!”
——在被江湖人围杀时,灵天子被逼出一体双脉。运功前,他居然还匆忙作血书一封,让传信鸽送回凤台。
后来没死。没死,但绝笔信给送到了青锦那。打开血书看见绝笔内容,紫檀殿险些一口血都吐出来,扶着檀木桌角缓了很久,发黑的眼前才有了点光亮。
灵天子也不敢想那场景,知道闯祸闯大了,躲到了织云台上。
外面的人等在飞桥的桥廊外,也不好贸然进去打扰,只透过呼啸风声听楼阁内传来的悠远回声,似乎是大吵一架,摔了东西,好像还动手了……这可麻烦了,织云台构架纤细,经不起打的,若是塌了……
好在很快就没那种吓人的动静了,动静变得轻轻的,很难再透出来。大概是吵完了,更不好去打扰了。总之,侍候人就等着吧,等晚宴前的半个时辰再催促,整装补妆的,应该时间够用了。
另一边,鱼怀丹要来了今晚宴席上的完整布置。虽说夜宴上服侍的宫人众多,但名单是事先定下的。几百个人,总会因为各种意外需要补缺,这里面就混入了不少隐患。
——飞白蛇出事之后,长宣和清静洲各自将内廷清理了一遍,发现简直惨不忍睹。虽说清静洲靠资历、长宣靠身世,以至于涛天的花鸟鱼虫无法渗透到太高位的地方,但底下已是千疮百孔。
竹仙人应该事先有吩咐,如果鱼怀丹对青锦发难,将人扣下,则顺水推舟;如果双方的议事顺利结束,并未出现意外,则在之后的晚宴上,由宫人身份的夜光楼刺客出手刺杀,彻底捣毁双方结盟。
在夜宴之上,伴着管弦丝竹,突然出手的刺客掀起血色,纵是涛天的策划,也会令双方关系陷入冰结。
鱼怀丹让人去排查,须臾后有消息传来,从中查出了几名涛天的人,已经控制住了。
这些人被无声无息处理之后,夜宴照常。青锦带着灵天子在暮时赴宴,大概还有气,只与其他人应酬,并不理睬那人。灵道长委屈巴巴去揪他袖子,把绣袍上蓝宝石珠的龙目都揪出线头了。
酒过三巡,雅乐渐熄。从侧殿来了位抱着三弦琵琶的长宣少年,白衣朱袖,满身清贵秀美。他向在座众人略欠了欠身,便在殿中趺坐下,起弦鸣声。
灵天子问青锦那是谁,青锦不答。那琵琶声极好听,渐渐无人说话。青锦无声往肃静天师那瞥一眼,见鱼怀丹刻意不看清然月,只是握着杯中红瓷酒盏,却没察觉酒盏已无酒水。
§§未完待续
《锦帝沉山记》56
燃山君摆摆手,笑得很爽快,你从前不也时常来花间集睡我吗?
《锦帝沉山记》55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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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锦帝沉山记》54
柔软单薄的丝衣露出大片肌肤,伤痕累累的皮肤上密密麻麻布满深蓝刺青
《锦帝沉山记》53
一张奇怪的台子,和一把椅子
扶他柠檬茶